“有一位老人,在中國的南海邊畫了一個圈”,大概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大的奇跡。在歷史上,在地圖上畫出來的奇跡還有不少:
比如有一位黑臉漢子,一條線畫出了幾百年和平。北宋開國皇帝趙匡胤先生,平定四川的后蜀政權后,拿一把小玉斧,在地圖的西南邊畫了一條線,線這邊歸我管,線那邊我不管,從此之后,兩側的大宋和大理兩國相安無事,保持了幾百年和平(唯一的副作用是大理段王爺可以很方便地越界,禍害了好些女青年)。這個典故被后人稱為“宋揮玉斧”,寫進了滇池邊大觀樓上的“天下第一長聯”。
(“宋揮玉斧”的主角宋太祖趙匡胤)
又比如一位白臉漢子,一條線畫出了幾十年折騰。1945年,二戰結束前夕,美軍參謀部的臘克斯上校(后來曾擔任美國國務卿),在地圖東北邊的朝鮮半島上畫了一條線,建議線南邊歸美軍接管,線北邊歸蘇軍接管。于是三八線誕生了,把大家折騰到如今。
(著名的朝鮮半島三八線)
不過今天介紹的這位畫線者,不是領導人,也不是領導身邊的人,而是一位青年教師。他34歲的時候,在中國地圖上畫了一條線,八十年過去,這條線站得竟比武林高手還要穩,不管如何摔打,這條線就是推不倒!
這位先生姓胡,來自江南縣城宜興,他幼年喪父,家境貧寒,這個“小鎮青年”全靠勤奮苦讀改變人生。他中學畢業時,正值“五四”運動,與許多青年學子一樣,他選擇“賽先生”,走知識救國的道路。20歲的時候,他考進南京高等師范的文史地部,畢業之后做過中學教師,后來和同學集資到歐洲留學,在法國學習地理學。回國之后,擔任當時最高學府國立中央大學教授。1930年,胡先生任中央大學地理系主任。
1935年,34歲的胡先生在《地理學報》發表了他平生最重要的論文:《中國之人口分布》。這篇文章的末尾,是一張中國人口分布地圖,作者在地圖上畫了一條區分人口稀密程度的界線,一頭是東北黑龍江的愛輝(今天的黑河),一頭是云南的騰沖,這條45度傾斜的直線把中國版圖一分為二,線的東南邊,國土面積占當時版圖的36%,而人口占96%,而線的西北邊,面積占 64% 人口只占 4%,人口密度相差40多倍!作者感慨“其多寡之懸殊,有如此者!”
(30年代的胡煥庸先生和他的代表作《中國之人口分布》)
這條線問世之后,被收入申報館出版的地圖冊,抗戰期間,又被翻譯刊載在美國的《地理學評論》上,影響越來越大,直到后來被寫進了地理教科書。這就是著名的中國人口分界線:“愛輝—騰沖”線(解放后稱“黑河—騰沖線”),在國際上,用它的發現者胡煥庸先生命名,叫“胡煥庸線”。2009 年,中國地理學會發起“中國地理百年大發現”評選,“胡煥庸線”名列其中,被稱為20世紀中國地理最重要發現之一。
地圖上畫線,可以有無數種畫法,而像胡煥庸線這樣被列為重大發現、被寫進教科書的卻只有一條,它牛在哪里呢?
首先,胡煥庸線不是天生的,而是用“大數據”算出來的。中國有很多地理分界線,比如長江、黃河以及秦嶺—淮河線,都是天然的山川河流,不管你畫不畫,它都在那里。而胡煥庸線卻是作者用大數據計算出來的。據胡煥庸的學生吳傳均院士回憶 :當時中國的總人口估計有4.75 億,胡煥庸以1 個點表示 2萬人,將 2萬多個點子落在地圖上,再以等值線畫出人口密度圖。在沒有計算機的年代,用手工畫2萬多個點,再計算等值連線,耗費的工夫是驚人的。可以說:胡煥庸線是中國地理學家第一次運用“大數據”做出的重大發現。
(1935年胡煥庸先生用手工畫圖發現的“愛輝-騰沖線”,亦稱胡煥庸線)
更牛的是,不管歷史如何摔打,胡煥庸線總不倒。八十年來,中國經歷了無數變化,版圖形狀從海棠葉變成了雄雞,人口從4億多變成13億多,經濟規模增長了幾十倍,國家的區域發展規劃和人口移民政策更是不斷改變。然而,我們不得不承認:流水的發展規劃,鐵打的胡煥庸線。1935年,胡煥庸線東側人口占為96%,到了1982年第三次人口普查的時候,東側人口占比是94.2%,1990年第四次普查時東側人口占94.1%,2000年第五次普查時東側人口占93.9%,到2010年第六次普查時東側人口占93.7% ,70多年之間僅僅減少了2.3個百分點。當年胡煥庸先生感慨“其多寡之懸殊,有如此者!”,而后人要多一重感慨:“其多寡懸殊之持久,有如此者!”。
(1935-2010年的人口密度分界線,基本圍繞胡煥庸線波動)
最牛的是,胡煥庸線不僅是人口密度的分界線,也是兩個世界的分界線。
在詩人眼里,胡煥庸線是邊塞與田園風光的分界線,東邊是“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西邊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東邊是“杏花春雨江南”,西邊是“白馬秋風塞上”。
環境專家眼里,胡煥庸線是干旱與濕潤生態的分界線。從地形和氣溫看,胡煥庸線的西側主要是低溫高寒地區,東側地形相對平緩且年均氣溫較高(東北地區除外)。從降雨量看,胡煥庸線基本與400 毫米年降雨量線(也就是黃仁宇先生在《中國大歷史》里強調的“15英寸等雨線”)重合,這是半干旱區與半濕潤區的分界線,也被視為中國生態環境界線。
農業專家眼里,胡煥庸線是農業與牧業生產區的生態分界線。農業與牧業的邊界,玉米分布帶的上限,都與胡煥庸線基本重合。
文化人眼里,胡煥庸線是兩種文明的分界線 :東邊是“農耕的、宗法的、科舉的、儒教的……是大多數人理解的傳統中國 ”;而西邊則是“或游牧或狩獵,是部族的、血緣的、有著多元信仰和生活方式的非儒教中國。”(《發現西部》)
老司機眼里,胡煥庸線是高速公路網和收費站的分界線。
(中國收費站分布圖)
(高速公路網分布圖)
在買房人眼里,胡煥庸線更是兩個世界的分界線 :中國所有的一線城市和二線城市,包括西部地區的大城市成都、重慶、西安、昆明集中都在胡煥庸線的東邊,甚至所有住房均價萬元以上的城市、絕大多數實施限購的城市,也都在東側;而西側的大城市僅有蘭州、呼和浩特、烏魯木齊等幾個。有投資專家認為,胡煥庸線以西的房子只能自住,不具有投資價值,也有大學教授呼吁:對胡煥庸線以東實施全面限購,對胡煥庸線以西鼓勵購房。總之,不管你喜不喜歡,胡煥庸線就在那里,摔不倒、打不破。
(胡煥庸線東側的城鎮化水平明顯高于西側,大城市也集中在這一邊)
胡煥庸線兩側為什么會有這么大差異?胡煥庸先生曾提出三個原因:自然環境不同、經濟發展水平不同和社會歷史條件不同。其中自然環境因素影響最大。根據中科院王錚、吳靜等學者的進一步研究,胡煥庸線是歷史氣候變化的產物,在氣候相對溫暖濕潤的漢唐時期,尚未出現胡煥庸線。大約在南宋末年,即公元1230年到1260年期間,中國大陸氣候發生突變,氣溫逐步下降,降水明顯減少,這與世界公認的中世紀溫暖期結束時間一致。從那時起,各種旱澇災害的分布走向與胡煥庸線日趨吻合,最終鎖定兩側的生態環境和人口分布格局。換句話說,就在郭靖同學從蒙古草原一路練功升級直到襄陽的時候,胡煥庸線的基本格局也確立了。當然,胡煥庸線的形成與人為因素也有一定關系。歷史上的戰亂如安史之亂、靖康之變等使得古代的人口從北方向東南地區遷移,對胡煥庸線兩側的人口分布也產生一定影響。
(南宋末年,這是郭靖、黃蓉活躍的年代,也是胡煥庸線的形成期)
幾十年來,對于突破胡煥庸線,改變東西部人口分布的差距,有很多“人定勝天”的設想和努力。例如抗戰時期的內遷西南,六十年代的建設大三線,再到后來的西部大開發。但總體而言,我國人口的跨區域流動并沒有撼動當年胡煥庸線畫定的人口分布格局。有學者認為,隨著技術進步和經濟發展,胡煥庸線應該突破,也是可以突破的。
但也有學者認為:我國人口分布在空間上不平衡,但與自然地理條件、生態環境是相平衡的,胡煥庸線實際上是一條“基本國情線”。在推進區域發展和城鎮化過程中,應該尊重自然規律,不必刻意地去突破胡煥庸線。甚至有學者認為:在現有條件下,如果氣候沒有大的變化,未來胡煥庸線兩側的人口密度差距可能會變得更懸殊,而不是更平均。
例如在人口政策方面,“全面二孩”政策可能更利于東側人口增加。我國原有的計劃生育政策具有明顯的區域差異:胡煥庸線西側相對寬松,東側更為嚴格。2015年10月底,國家全面放開了二孩政策,對于西側地區,全面二孩只對城市有一定影響,對農村影響不大,而對于東側則是城市、鄉村全方位的影響。因此東側地區生育率回升可能更明顯,總的趨勢可能是東側地區人口比例進一步增加,西側地區人口比例可能減少。
在氣候變化方面,全球變暖對兩側地區都有壓力。全球變暖是當前面臨的首要氣候問題,胡煥庸線東側地區可能面臨海平面上升、降水量波動加劇等問題,但西側地區同樣面臨壓力,全球變暖導致西側地區降水量增加,但蒸發量也隨之增加,未來西側內陸地區的缺水干旱并不能顯著改善,而且季節性和年際變化可能會更大,資源環境將面臨更大壓力。
在經濟動力方面,第三產業和中心城市更能吸引人口流向。近年來,中國的經濟增長動力日益轉向第三產業,特別是中心城市對外來人口的吸引力越來越強。這些資源目前大都集中在胡煥庸線東側地區,吸引了西側地區特別是農村人口流入東側城市。在短期內,即使西側地區大力發展三產和中心城市,也主要是吸引西側農村人口向本地區的城市集聚,而從全國的分布格局看,人口的分布大勢不會發生大的改變,很難出現東側人口向西側大量轉移的現象。
(2014年4月,騰訊QQ同時在線用戶突破2億,這張分布圖再次驗證了胡煥庸線。)
胡煥庸線兩側如何均衡?可能最好的回答還是來自胡先生本人:“平衡應該是指人口與經濟的平衡,人口與生態的平衡;合理也應該是指資源的合理開發,生態的合理安排,而不是說人口密度必須各地一樣,才算平衡,才算合理。”(胡煥庸《怎樣理解人口生態,怎樣考慮移民西北》,1984年發表)
(胡煥庸先生晚年)
(本文參考胡煥庸.《中國人口之分布》、吳傳鈞《胡煥庸大師對發展中國地理學的貢獻》王開泳,鄧羽《新型城鎮化能否突破胡煥庸線》等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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